“丈夫擁書萬卷,何假南面百城——這是《魏書》中李謐的名言,但今天在座諸位大家的藏書,恐怕已經(jīng)遠超古人所謂的‘萬卷’?!?月3日,在江蘇書展新華書房“舊書新知”讀書分享會上,南京大學文學院副院長童嶺教授以這句古語開場,講述舊書中的舊時光,帶領(lǐng)觀眾走進一個充滿紙墨香氣的世界。

作為20世紀最后一代大學生,童嶺將自己的舊書情結(jié)比作時代的分水嶺?!?999年入學的我常對學弟們說,我們是截然不同的——我是‘舊人’,屬于上個世紀;你們是‘新人’,屬于新世紀?!边@番幽默的比較,道出了他對‘舊’的獨特眷戀。

“喜歡舊書的人,骨子里都是‘慢尋者’?!蓖瘞X借用AI軟件DeepSeek的寓言闡釋舊書讀者的精神肖像:當被問及如果生而為人最想做什么時,AI回答排在首位的是“在深夜翻一本紙質(zhì)舊書,看一個通宵,聞書上的味道”,這種用血肉之軀感知時光的體驗,正是AI永遠無法企及的人類特權(quán)。童嶺的講述,讓現(xiàn)場讀者會心一笑。

和很多閱讀者一樣,童嶺最早擁有的舊書大多是演義和小人書,有那一代人在地攤上租書的獨特經(jīng)歷。這些演義小說未必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消遣,反而可能成為思想和人格的某種奠基?!板X穆先生弟子、文化名家余英時先生,也是從‘演義’中走出的一代大家?!蓖瘞X援引他的師叔陳致教授整理的《余英時訪談錄》,其中記載,幼年的余英時大量閱讀過《羅通掃北》《蕩寇志》《封神演義》這些通俗小說,它們雖非傳統(tǒng)經(jīng)典,卻塑造了余英時對人情世故的最初認知,即便后來成為享譽國際的史學大家,他仍對這些通俗作品念念不忘。


“當你在深夜捧讀舊書時,那種快樂即便用高官厚祿——‘南面百城’也不愿交換。”在童嶺心中,舊書是令人怦然心動的。日本留學時期,他曾在大阪一家看起來“不太正經(jīng)”的舊書店,從一堆花花綠綠的書中慧眼識得安居香山的簽名本《緯書與中國神秘思想》,一見之下心跳加速?!爸换?00日元,比公交車票還便宜20日元”,如今回憶起這一幕,他眼中閃爍著淘書人特有的得意。


舊書對童嶺而言,也是跨越時空的情感紐帶。他珍藏的《三國志集解》上留有已故學者卞孝萱的題跋,《古詩今選》承載著太老師程千帆先生的學術(shù)衣缽。在南京大學開設(shè)“三國志研究”課,他總會在第一堂課展示自己收藏的這本《三國志集解》:“書中有前輩的寄托,我們要做的不只是知識傳承,更要把這份學術(shù)生命接續(xù)下去?!迸f書中的舊情,既是學問根基,也是精神血脈。他還收藏著兩本看似普通卻很有故事的日文舊書,一本《周武法難の研究》由其廣島大學學長陳翀教授代購,一本《蘭陵王》有著伊藤裕水學妹調(diào)皮玩笑的記憶,可嘆兩位均英年早逝?!胺_這些書頁,就如同觸碰到了他們對學問的溫度。”童嶺的輕聲講述,讓現(xiàn)場陷入靜默的懷念。

面對快節(jié)奏閱讀的挑戰(zhàn),童嶺展現(xiàn)出積極開放的態(tài)度。他注意到日本最新動漫《名偵探柯南·獨眼的殘像》劇場版中諸伏高明大量引用《孫子兵法》《史記·刺客列傳》《三國演義》,認為《王者榮耀》里的歷史人物同樣可能是年輕人接觸經(jīng)典的契機,“就像劉禹錫詩中所言‘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’,經(jīng)典需要找到當代化的表達方式?!?/p>
但他同樣堅持傳統(tǒng)的價值,當在課堂上看到學生用手機拍攝板書時總會勸說:“即使記不全也應(yīng)該自己動筆記,筆記留在紙上才能歷久彌新,存儲在手機里很可能隨著清理永遠消失?!蓖瘞X認為張岱“人無癖不可交”的格言特別適合愛書人——正是對舊書的“癡癖”,讓人保有對文化的深情與真氣。對他而言,深夜臺燈下摩挲書頁的青年,日本街頭穿梭舊書店的留學生,講臺上傳遞學術(shù)薪火的教授……無數(shù)個平行時空中,哪個才是自己?無論如何,所有這些身影,都沉浸在紙質(zhì)書籍特有的緩慢而永恒的光暈里。
新華日報·交匯點記者 吳雨陽/文 余萍/攝